杏花烟

而我云帆高张,昼夜星驰。

建安七年——值宿

将军还家后,于宅中小住了一段时日。

季秋的夜里,将军常常多事。有时是三两部曲寻他议事,有时是张公或子敬将军来访。那时将军便会掘出一坛年前预先在庭中埋下的酒以供对酌。漏鼓敲过,将军青黑的影在窗棂上晃动。室内有窸窣人声传来,我听不真切座中人的言辞,只听见将军琅琅的笑音。

我幼时颠沛流离,往往夜半惊寤,鼎沸杀声已逼至眼前,因此常彻夜不得好眠。竞夜无事,便四处走动。一次将军披览案牍至三鼓,适逢我自庭下出,便由此知晓缘由。后来将军几次三番逢我于庭下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教我值宿,补了他那边暂缺的人手,美其名曰反正你也睡不下。

我便得了法子亲近他。只是将军常晏眠,无客时亦要披览案牍,鲜有几日无案牍可览时,他又偏要读书,往往睡下时已是夜半。只有一回,那一回——

严冬于庭中已显出些许消息,草木霜凋,庭下池上,净是一片萧索肃杀。往常处处皆是的秋虫也不知甚么时候失了踪影。我百无聊赖地倚在廊柱上打哈欠,忽听室内将军清一清嗓子,以一种我平常未曾听过的语调唤我:“阿季,端盆水来。”

我只道是将军要盥沐,打了水匆匆行至门前,门却忽地从内里推开,桥夫人裹了一件氅,越过我朝深堂行去。

桥夫人?将军平日找她,从不宿在此处。何况我从黄昏时便来此值宿,不曾见有客来。难道——

子明将军,子敬将军,张公,他们今日都未曾来,想是将军吩咐了门倌谢客;方才桥夫人出来时,两颐染着端丽得不同往日的绯色,显然是用心妆扮过,于黄昏前便在此守候;那件氅显然是将军身上的,而桥夫人出来时,风鬟雾鬓,衣衽松垂——

我感到自己似是撞破了甚么隐秘之事,登时双颐似血,放下水盆便要逃往门外。却听得将军在我身后,不疾不徐地唤:

“阿季,替我擦身。”

……岂有此理!这人生得一副尔雅皮相,怎这样不要脸!

我赌气将帕朝他身上一扔:“你自己来。”

又兀地住口,心知自己此举实甚大胆。他好歹也是杀伐决断的将军,这般妄为换作别家不知几时便掉了脑袋。可将军听罢也不恼,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面上绯一阵,白一阵,又认命似的拣起帕来替他擦身。罢了,还不忘嘱咐我几句,说他向来如此不拘束,既身自值宿,便要惯见的,不如早些习惯的好。

可桥氏倘回来,瞧见这幅光景,又成什么样子?我只瞧着他脸色,颇有几分说教意味,便不敢再作声,只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于自己手下的这副活计。

——话虽这样讲,我依然感到他武将的躯体上绵延的线条,如山脉迤逦,却足够健劲,紧束如弦张。

我仿佛感到自己掌下血脉的突突跳动,如有千万江河奔流,昭示着身体主人正当最猗郁的华年。

这该是多好的年光啊?连神明都要嫉妒,鬓发青如乌羽,容颜渥如朱丹,人人皆爱慕,人人皆艳羡,人人皆传扬——

不觉心猿意马。


那夜我退出房门以前,桥氏并不曾归来。而我日后值宿,也并未曾同将军有过更亲密的举止。

只是将军白日在外时,我洒扫庭除间,兀然见到将军的笔迹。

我早年并未提笔写过甚么字,只于先父口中辗转听得几句之乎者也。更兼同家人离散日久,几乎都不曾记得。只是那时匆匆一瞥间,瞧见那信笔飞扬之间牵丝映带的利落意气,虽不晓其意,仍心下一动。

后来我方清晓,字如其人。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这便称作古往今来的相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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